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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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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朝前走,时间继续,还是停止,我都不在意。我第一次发现弹子石通往中学街的每一条小道都跟以前印象差老远,并不是房屋修高添了楼层,有些地方,四十多年都不变,但是转了一下方向,扭曲了一下身体,就变得不真实了。记忆在找寻熟悉场景,那些公共厕所还在原来的地方,那两个大池塘还在,那些防空洞也是原貌。那一坡接一坡山,还是随便乱倒垃圾,臭水沟横流。那些扛着扁担、手拿绳索的棒棒,穿得像叫花子般,为了挣几块钱,在焦急地东张西望,等着有人叫,每隔十来步墙上就贴有专治淋病、梅毒、尖锐湿疣的门诊广告。

    这个把钟头像好几个世纪过去了,现状实实在在如此:

    母亲被火化了,我们在做下山饭,感谢乡亲好友亲戚们。

    还有小唐走了。

    是的,顺着这条小路,走捷径我还可以追上他。

    亲朋好友们一定还在吃火锅。他们想走都不成,火锅会留住人的胃,几个小时慢烫毛肚腰片黄豆芽,神聊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够。

    我朝家里走去。

    六号院子的坝子已清理干净,看来是大肚猫的手下做的扫尾工作,那些帐篷全拆了,地面一点爆竹灰烬都没有,那些绕墙贴的挽联,正对面院门的巨大的花牌,那些横幛和黄白鲜花,都消失不见。要么他们烧了,要么他们省钱,又派用到下一个丧家。

    这儿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办过丧事的,准确地说,仿佛一直就是如此,跟以前我回到这儿一模一样,母亲还是在五层楼上等着我,只要走上楼梯,到了左手那个门前,走进去,叫一声妈妈就能听到她答应,就可以看见她。一切都是我虚构的,一切都是一个梦,只是这梦比以往的梦长得多,要做三天三夜,不,做了四十三年,从我出生那刻开始。

    我上到五层楼,推开房门,叫妈妈,没有人应声。

    当然,一切并非一个梦。

    母亲不在了,她已死,被烧成了一把灰。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小唐也不在,房子里似乎一个人也没有,阳台上也没有,等推开厨房,发现里面有一个不认识的面孔,一个圆脸姑娘在那儿整理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肉和蔬菜。

    我问她:“我姐姐她们呢?”

    圆脸姑娘不说话,好像是一个哑巴似的。

    这些人吃火锅耗时可以如长江的水从涨水期到枯水期那么长。对此我服气了。我从茶壶里倒了一杯老鹰茶水来喝。突然有一个念头闪过心中,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可能。

    我马上否认。可是那个感觉还是强烈地占有我。我马上搁下杯子,朝门外走去。

    下楼梯时,我想起厨房里那个姑娘该是三嫂的二叔家的闺女。

    昨天我与小米相遇的防空洞,里面一个鬼也没有。我只得出来,又走入一个防空洞。小时候害怕被强奸,控制自己不回想那些被奸死的少女横尸洞里的惨相。那时觉得防空洞阴森可怕,尤其高、又深又远,像魔鬼的窟穴。现在也觉得阴森,潮湿,好些地段淌着水,可是没有那么高,也不觉得深远。

    我走出防空洞,精疲力竭。难道我的判断错了?

    江上汽笛、公路上的喇叭声交汇在一起,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我站到一个石崖上,下面是沙滩,可以看到江心的乌龟石,那是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往下不到一百米靠近南岸的一个小石岛,枯水期可以从岸上走过去,涨大水时,只露出一个帽来。不识这一段水性的轮船常在这儿触礁翻船。

    两个月前本是处于主汛期的长江,却一改往年水深河阔、风大浪高的雄壮,出现不同寻常的低水位,在重庆出现人畜饮水困难。这个夏天整个重庆,包括长江流域的大小城市持续高温,有时高达43摄氏度,出现1949年以来最严重的干旱。老百姓都说百年枯水和高温是因为三峡大坝拦水发电。

    这个月水位升了一点,可乌龟石还是露了头背在水面,有不少小孩子在上面玩耍,捉小鱼,捡有纹路的卵石。

    有炊烟在沙滩上冒起,还有几个人。我看过去,他们很像我的姐姐嫂子们。有几个人朝野猫溪渡口方向走去,还在回头向她们招手再见。

    我走近路穿过南滨路,下到江边,看清了,的确是我的姐姐嫂嫂们,她们蹲地上烧东西。那是母亲床上换下来的被子被尿打湿的衣服,堆在母亲卧室阳台的东西。

    “你来了。”大姐回头看见我。但是我对她们一肚子气,我不回答。

    小姐姐仍是埋头在烧,不过明显泼了汽油,火旺得很,烧了一会儿,就没了。

    小米还有几个相近年纪的姑娘也在。

    “耳背了?”大姐不高兴地说。

    “你们太过分了。”我说。

    “这种事轮得上劳你大驾吗?”大姐说。

    我的本意不是说她们烧母亲临死前的衣裤、花圈没叫上我,按习俗也得烧掉那些东西,我是想说她们生前对母亲不好。可是那儿的气氛怪怪的,除了大姐外,其他人皆视我不见,她们脑子在别处似的。不错,她们脑子在想着刚才做下的可怕的事。小姐姐站起来,故意背过身去。

    我朝她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现在你称心了吧,告诉我,你把小唐怎么样了?”

    2

    小姐姐吃了一惊,也让我自己吃了一惊。人也怪,被逼急了都会有兽性。之后我再回想这一刻,也奇怪,那个时候我瞳孔一定放大了一百倍,每个字都带有杀伤力。小姐姐的回答异常平淡:“不错,我做了想做的事,现在称心了!”

    她果然对小唐下手了!

    我想一耳光扇过去,可是我只是把手握紧。“他是我丈夫,还轮不到你来对他做什么?”小姐姐一愣,呆住了。其他人全站起来,奇怪地看我,我对她们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的做法有多么不该!你们都未意识到。我对你们失望透了,我不得不说,我有多么讨厌自己身为你们的妹妹!”

    她们面面相觑,哑掉了。我转身就走。

    我爬上坡,来到南滨路上,穿过马路,往歪曲陡峭的石梯上走。

    身后有个声音在叫,我也不回头。

    旧粮食仓库墙壁生满野草,有不少脚印踩出一条小道,我一步深一步浅走着。后面的人跑得气喘吁吁,“六妹,听我说。不要让我追你,我心脏病都快追出来了。”

    小姐姐与我站在小道边上,脚下是峭壁,本是两幢依山而建的吊脚楼,现在成了危房,只剩下部分木头木梁和碎瓦。有一坡弯七弯八的石阶被灰瓦遮挡,看不见下端。那儿有一个防空洞。但是若从下面小径走,可直接经过。我看着她,几乎就是这个追我的过程,她一下子老了,样子看上去好可怜,好让人心痛。我本想对她说什么,却说不出,她是我的亲姐姐啊。

    小姐姐说,小唐在我母亲家里取了包,下山坡想到南滨路叫出租。小姐姐从旁边一小道出来,说有东西给小唐,不管他如何对待自己,她都会理解。她要给他最后一个亲吻,告别之吻。

    小唐很意外,小姐姐从此要与他各走自己的阳关道,他马上朝小姐姐走过去。小姐姐让他走过去一点,不能让人看见。小唐听从她的话。

    就在这一刻,他头上中了一棒,一下子昏过去。几分钟他醒过来,发现是在一个暗暗的防空洞里,他坐在地上,背靠湿墙,手脚被绑捆,洞子里全是女人,洞口外有男人在放哨。

    “你们要干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混浊,听起来慌张。

    “硫酸与老鼠药,选一种吧?”小姐姐说。

    “你——你,不要乱来,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我说过我得不到的人,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你赶快放开我。”

    “我要放了你,我的家人不会放了你。”

    大姐说:“先灭这陈世美的眼睛或是他的阴茎?你作恶多端,玩弄女性,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小唐说:“你们这是犯法。”

    二姐说:“犯法?休在此与我们谈法。你做的哪一件事是守法的。”

    “假如你答应不跟那个女人,”小姐姐停顿了一下,“或你下跪求饶,得到我的宽恕,你就可以走。”

    小唐一下子变了一个人,说:“你们动手吧,我不怕。若是你们母亲在世,她不会容许你们这样对我。”

    “我妈若是知道你对我们家妹妹做的可怕事,绝对不会饶你。她会赞成我们把你碎尸万段,扔进江里。”

    小唐说:“看来我是上了你的当,我后悔来重庆。看来你为报复我,已谋划已久。我不会扫你的兴。你们松开我,我不会走,我是君子。你们要剐要杀,听凭你们处理。”他对着小姐姐说,“这样你的良心我的良心都会好受得多。”

    她们看看他,互相用眼色交换,决定松开他。捆绑的绳子扔在地上,边上有一包装着东西的黑塑料袋、一小桶汽油、硫酸瓶子和老鼠药,还有一把西式切菜尖刀。小唐比谁动作都快,捡起刀来,说:“你们不要过来。”

    “下他身上一个零件。”大姐手握木棒,叫起来,“我一个人就可打掉你手上的刀。”

    小唐往身后退,几乎靠在石壁上,脸上全是汗:“我说话算数,我不需要你们动手,我自己动手好了。”他略转身,伸出左手无名指放在石壁上,挥刀切过去。

    小姐姐停住讲。

    我急切地追问:“结果呢?”

    “六妹呀,我们放他走了。”她补充说,若他是个软蛋,可能会遭到一顿打,以解她心中之恨,像昨夜在二姐家,也只是叫了人来揍他一下,教训他而已。若是他连个软蛋也不如,那真就把他那到处惹事的生殖器阉割了,让他余生当太监,风流不成。可他还真是个硬汉子,让她对他另眼相看。他走后,姐姐们都很压抑,觉得这件事做得窝火,把气发向小姐姐。小姐姐说,你们已够帮我了,下面的路是我自己走。

    谢天谢地,这个中国唐璜还没有去龙王那儿报道。我拿出手机,拨他的号码,里面有个声音在重复地说“你拨的号码已关机”。我眼睛盯着小姐姐:“你没骗我?”

    “你爱信就信。”

    “那你刚才在江边怎么那样说?”

    “我不是贱,欠你骂吗?”

    小姐姐这种时候还能幽默,了不起。“那么他的手指断了?”我问。

    “你从此能不能不再提到这个人。”小姐姐停了一下,接着说,“他去过他的幸福日子去了,少一根手指多一根手指于他有何妨,只是想戴新婚戒指就不那么如意了。”小姐姐又恢复她那种尖酸刻薄的样子。

    这时姐姐嫂子侄女都上来了,小米手里握着一根木棒,挂了一个汽油塑料桶,在左端坡上对我们招手。

    小姐姐说,“走吧,我们回家去,大家一起做一顿晚饭纪念妈妈吧。”她一把握着我的手,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好久,小姐姐也未对我这么亲热过。我们之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除了她朝我发泄痛苦和烦恼,把我当垃圾箱,她几乎没有一次像过当姐姐的。

    小姐姐掏出手绢来给我擦泪,我拿过来自己擦。

    她走在前头,我跟在她身后。小径上的野草有的地方齐膝盖,不时跳过蚱蜢。我看江对岸朝天门码头,那个隔在我和小姐姐之间的人肯定已到了那儿。

    事到如今,不管小姐姐说的是真是假,有些情节听起来近乎荒诞,甚至可笑,有一点姑且信吧,我的姐姐们放他走了。说到底,她们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肠的人,我们的父母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我们这些儿女也不会。

    再大的风浪,也有趋于平静之时。我感觉这一刻已到来,因为那个人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遥远。

    3

    小米进屋来对我们说,她要走了。外面走廊里站着两个同年龄的姑娘。大姐朝她们挥挥手,小米凑近我的耳朵:“六姨,不要忘了给我介绍男友的事。”

    我点头。

    三哥五哥送亲戚们去野猫溪轮渡口回来。“莫孃孃说,以后你空了,去她那儿玩。”五哥对我说。

    三哥叹了口气说,“这些老辈子,我要留他们吃晚饭,他们都要走,说明年清明再去看父母。有一人要走,其他人都要走。不过,我真有些累了,我要去睡一会儿。”说着,他去五哥的卧室。

    当我们四个女儿都聚在母亲的卧室里,外面飘起雨点。我把母亲的遗像放在老五抽屉柜上。大姐说:“我们何不现在一起清点母亲的箱子里的宝贝呢?”

    三嫂和五嫂在外屋听见了,也说好。

    母亲的老式箱子一共三口,在床对面靠阳台的地方,搁在父亲做的两根长凳上,搭着一块乡下红土布。那可是禁区,母亲死之前,只有一个人趁家里没人时,撬开锁,打开过一口箱子。

    大姐说,“哇,今天终于可以正儿八经打开妈的箱子了,看我都当外婆了!”她的话不打自招。屋子里本来神秘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络起来,大家忍不住笑起来。

    三哥拿出母亲的一大串钥匙。我能认出小时正屋的老式黄铜钥匙,还有阁楼的钥匙,小巧玲珑,虽不用了,母亲不扔。

    大姐手快,说她来开。锁都是50年代的锁,老化了,打不开。五哥拿来机油。大姐试了两把钥匙,就找到了。翻盖一看,第一口箱子是布料,还有父亲的毛巾长围巾,那是母亲为父亲手织的,包了樟脑。

    大姐又打开第二口箱子,还是布料,有家里一些老照片,几床床单,一些红像章,毛巾包着一个硬壳红本子。第三口箱子呢,里面是布料、枕头套和绸缎被面。

    布料有整段的,也有段段布,只够给婴儿做衣服,不过全是非常美丽的花色,母亲的眼光是有毒的,她的审美无疑是第一流的,绿色蓝色为底的最多,红花也多,可以从母亲选这些边角布料上看到她的心,一是便宜,二是美,那曾是她赶夜活给大姐二姐三哥四姐五哥的孩子们做衣服的原料来源。姐姐们的孩子穿在身上,经常有人羡慕地问,在哪里可买到这么漂亮的花衣裳。市面上买不到,那是封资修的东西,可是母亲不管,照常给孙子外孙们穿好看的自制衣裳。

    大姐把布料抱到大床上。她对那些绸缎的被面感兴趣,翻起被面数数,说:“每个人都有份。”

    枕头套是手绣的,有天安门城楼,有红太阳,还有红梅喜鹊。这些枕头套并非出自母亲的手。二姐说,是她绣的。大姐不相信,“你倒能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