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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双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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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主帅,第五伦依靠情报传输,对战场敌我情况一清二楚,但身处大战中的渺小个人,却往往会陷于迷茫和巨大的恐惧之中。

    要论魏军之中最不安的,便是那些来自河内的民夫,他们作为辎重部队,负责转运粮秣,常被置于阵列大后方,往往只闻厮杀之声而见不到具体情形,两眼一抹黑的情况让他们忐忑不安,毕竟军中传言,外头可是有“几十万”赤眉的。

    “胡言乱语,都别乱传,小心被军法官定罪。”来自朝歌县的向子平作为民夫屯长,管不住别人,只如此叮嘱乡党们。

    过去几个月随军转移,让曾经有志归隐的向子平,更加坚定了再也不入行伍的心。

    战争真不是什么荣耀与光辉的事,一路走来,尸横遍野。他们虽不曾亲持戈矛与赤眉交战,但战后抬尸体、刨坑、焚烧等事都是民夫干的,尸堆点燃后的恶臭或者说恶香,是向子平不管呕多少遍都吐不干净的噩梦。

    向子平对赤眉,对这场战争的态度,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一心为兄复仇的愤怒,慢慢变得麻木甚至厌倦。

    而想在人才辈出的魏军中出头,在没有过人本领及人脉的前提下,何其难也,疲惫与疾病已经要了不少民夫的命,和士兵不同,他们的死没有任何抚恤,这让众人慢慢清醒过来。

    于是大敌当前之际,他们不会想着如何一死以报皇帝,只道:“退一万步来说,若是魏军顶不住时,吾等就学这旗帜上的物什……撒腿就跑!”

    那是后军的标志,双兔旗,听说让预备队辎重队打这旗号,是几百年的传统了,至于有何寓意,却没人说得清,与应龙、鹖鸟不同,兔子这动物出了名的胆小啊。

    向子平倒是想起诗经中的一首《兔爰》。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凶。”

    他想家了,想过去的生活了,既然大河赤眉已降,樊崇也很可能会在此被皇帝歼灭,那他们也是时候离开行伍,经营各自的小日子去。

    “等打完这场仗,我还是回朝歌县,谋个县吏做,领俸禄养侄甥罢。”

    那才是他擅长的事。

    但他们很快就没有闲聊的时间了,冀州兵那边已与赤眉交战,民夫们被要求运送箭矢过去,因为害怕牲畜在战中乱窜,所以更多由人推鹿车运输,面对赤眉军的冲锋,前线的几千名弓手正以每刻几万支箭的速度消耗,远程武器是魏军面对赤眉的一大优势。

    跑了几个来回后,向子平正打算带着众人休息喝口水,却忽然听到后军之中鼓点大作,民夫们顿时惊成了一窝兔子。

    再看隔壁,原本还在临时营地里或靠或坐,垂着脑袋睡觉的三河兵,听到战鼓后,竟猛地站起身来,迷迷糊糊地扛着矛往前去了,向子平明明看到,一个年级比他还小,嘴上没毛的士兵,走路时眼睛还闭着呢!

    三河兵作为南下前锋,很多人两晚上没睡觉,实在是太倦了。

    于是任务地点产生了变化,向子平等人奉命跟着三河兵行动,他双目死死盯着他们后背,军中令行禁止,这要是跑丢了、跑慢了或者乱入其他队伍,搅乱了秩序,就犯了“出越行伍,搀前越后”的罪过,民夫们或许不必死,他作为屯长,却是必死无疑!

    也难怪民夫们开玩笑说,在魏军中,被军法官处决的概率,比被赤眉所杀高多了!

    第一趟箭矢运完后,再返回后军时,窦融却下令,让他们将多余的镗钯、马叉速速送过去。

    马叉顾名思义,用来对付骑兵所用,但赤眉几乎没这兵种,这些长杆的累赘也就仍在辎重部队里吃灰了,这会怎么忽然想起来了?

    向子平没有资格过问,只立刻执行,等他再带人将马叉送至时,原本还乱糟糟的三河兵已经在短短一刻内结成了坚阵,正在紧急分配马叉到前排使用,整齐的队列给了民夫们不少信心……

    但随着鼓点一声声急促,三河士卒们越来越紧张的神情,随着一声声的“顶上去”,向子平有幸在百步之内,看到了两军碰撞的场面:一根根长长的木梯从魏军前列撞入,整齐的阵线被冲得七零八落,但靠着马叉镗钯,不少木梯被拒在外头,随着弓弩齐发、长矛攒刺,赤眉前锋倒下,木梯也无力地掉落在地,又被无数人踩过。

    这陡然爆发的交战,让向子平深受震撼,哪怕三河兵艰难地将赤眉推了回去,他仍在原地发呆,直到被上司踢了一脚。

    “愣着作甚?接伤员啊!”

    没错,民夫辎重兵还有一项任务,便是将失去战斗力的伤员送到后方安置。

    不少人在刚才的剧烈碰撞中当场战死,但更多人则是遭到创伤后,艰难挤出了战场,他们或是身上挂彩,或是面色惨白,一个个从军法官面前经过,得到准许后才由辎重兵接手。

    向子平发现,自己搀扶的人,正是方才集合时还闭着眼睛没睡够的年轻士卒,鲜血从他甲中流下,听他微弱的语气说:“伤到了肩膀,提不动刀了。”

    河内口音,听着像怀县一带人士,看来是同乡,再看肩头,他的铁甲先被砍落了铁叶子,又被一根矛扎了进去,破了个孔,沾着些许血迹。

    还是皇帝第五伦立的规矩,重伤员被名为“担架”的物件抬走,如今担架不够,门板凑。轻伤的则拄着刀兵往后挪,都有专门划出的路线,不得阻碍支援战场的士卒——第五伦也不要求人人都能像张宗、郑统那样,身被数创而继续死战。

    虽然这河内士卒满脸痛苦,但向子平作为里中唯一有学问的人,也学过点医术,进入行伍后又接触了点第五皇帝要人推广的“战场急救”,在他主动要求给士卒包扎止血时,他却神色慌张地说不必……

    “血怎可能如此快就止住?”

    向子平明白了,这年轻士卒,乃是托伤作病,以避战阵,按照他记着的军法,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士卒哭丧着脸:“我中矛时只觉得胳膊都断了,一急就往后退,说自己受了重伤,刚刚才发现矛透了甲,却只破了我皮肉,但若是被军正知晓,恐怕就要军法处置了。”

    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向子平:“这位兄长,听口音你也是河内人,乡党之间,还望替我隐瞒,我家中还有老父,更有心上人等着我回去成婚。”

    “我给兄长钱帛……为我挡住矛尖的,就是立功后发的丝衣,就裹在甲中,虽有些脏破,洗洗就好。”

    向子平不知道这士卒为何要入伍,赤眉没侵犯到怀县去,是各县凑人头式的拉丁?还是被皇帝讨伐赤眉的檄文所激励,想来谋一份功业?

    看他那煞白的脸,显然是被方才赤眉的冲锋与惨烈厮杀给吓坏了,这个士兵跟着皇帝从河内走到濮水,又挺过了急行军,却在最后一刻输给了惊惧。

    “放心。”

    向子平对他道:“我不会难为你。”

    他扶着士卒背对战阵而行,厮杀声似乎越来越远,他们也离安全越来越近,脚步轻快了许多。

    但不知怎么,年轻的三河兵却垂着头,哭了起来。

    “我对不住袍泽,对不住张将军、陛下。”

    当向子平再度回到后军时,却又听到校尉在高声喊着司隶校尉窦融告诉民夫、辎重兵们的话:

    “后军之所以用双兔旗,乃是应了诗中的一句话: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辎重队便是三河兵身后的城池护卫!再把这些箭矢,给张将军送去!”

    这诗解得太牵强了,如窦融、张宗之类的“赳赳武夫”确实是国之干城,但他们是替公侯放兔网补兔的,而民夫们,则更像战场上惊慌失措的小兔子。

    但这也是让那向子平觉得,魏军此战必胜的原因。

    如他一般怯懦的群兔,本该像过去那般,在赤眉刀下瑟瑟发抖,毫无抵抗之力。但现如今,不管心中多么畏惧,却依然在皇帝的鞭策下,依靠数月训练的惯性,再度推起一辆沉重的鹿车,往厮杀呐喊声最大的地方走去!众人心里只有一句话。

    “快些将赤眉平定,让吾等回家去罢!”

    ……

    战场上,有怯懦者,也有无畏死士,魏军如此,赤眉那边也一样。

    樊崇的精锐数万人,在朝三河兵猛冲,大局上确实是前赴后继,希望从后面打开突破口。

    但也不断有人从阵线上退回来,其中有挂彩的,但也有浑身上下无一处伤口,单纯被惨烈厮杀吓破胆的人。

    魏军还有军正监督,将乱行溃逃者斩杀以威慑其他人,赤眉就完全不存在这么精细的管理,退却的最初还是单个,慢慢倒地竟成群结队起来。

    他们中有良心的,还跑回樊崇这边诉苦,说魏军确实是难攻,长梯没起到很好的效果,众人早饭没吃饱乏力了,退回来歇口气再上。

    而那些没良心的,眼看魏军阵坚难破,便带着部众撒丫子跑路了——这就是开战前赤眉二三十万,如今只不到一半来与第五伦会战的原因,乱世之中,心里想着“保存实力”的,又何止是河北豪强们呢?

    “若换作是新军,此刻已经溃败。”

    “若对上的是绿林,吾等也早就破阵而入。”

    “不是说马援乃魏国第一名将么?怎么第五伦亲征还更难对付。”

    赤眉从事们很是焦急,魏军的强悍超出赤眉预期,频频向樊崇请示。

    樊崇也颇为难受,虽然赤眉仗着人数稍多,如今还是攻势,但那是第五伦依然攒着万余人的精锐没投入战场的缘故,他在逼樊崇先出手。

    樊崇手头也死死捏着一万人,平日吃喝最好,田地分得最多的赤眉老兵们,一旦扔进去,或能在冀州兵或三河兵处创造优势,但那样一来,他的底牌便打光,而第五伦可以从容支援了。

    大平原上,很难天降一支“奇兵”,第五伦倒是还有骑兵,考验双方统帅的时刻到了。

    “再等等。”

    从睢阳来的徐宣至今未到,樊崇已经不指望他了。

    樊巨人咬牙看向南方:“马援损失惨重,很难再战。只要杨音的四万人快些北上,拖住魏军前军,我便能亲自将兵破阵!”

    但很快,樊崇便知道,杨音,再也来不了了!

    ……

    话分两头,再说半个时辰前,战场最南端的马援处。

    昨天盖延的救援失败后,赤眉十万之众再度从四面进攻,让他们的车垒差点就没保住。

    亏得马援亲自押阵而战,统筹全局,让身披铁扎甲的壮士顶在最前线,加上赤眉军远射武器不足,只能硬生生顶着魏军的弓弩进攻,手上的门板扎满了箭羽。入夜后,樊崇连火攻都用上了,只可惜前些天才下过一场春雨,仲春时节的草可不好烧。

    就这样熬到了天明后,马援看到了北方的烟柱,一直在观察赤眉军的士卒也禀报,说赤眉贼有撤走的架势。

    “往南,还是往北?”

    若是前者,说明樊崇怂了,有意避战,要逃离河济,若是后者……

    那马援就敬樊崇是一条汉子!

    数日困顿,马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的皇帝没有会错意,果然将兵赶到,而赤眉已经错失撤退的时机,只能在此打一场赌命运,赌前途的决战了!

    但赤眉成建制的有十多万,抵达战场的魏军兵,只是其一半,这是一锅夹生饭啊……

    “我得替陛下,从后面凑凑火。”

    马援部众还剩下不到一万人,苦战数日皆疲惫不堪,因为马援让他们实行换人不换甲的策略,受伤者得将甲解了交给生力军,几乎所有人都与赤眉交过手,受伤者高达三分之一。

    此刻不论伤病,都瘫在地上,有的人竟是一觉睡过去,就再也没能醒过来。当马援让校尉、屯长们唤醒战士时,他们不复前日与马援同唱《战城南》《无衣》时的士气高昂,战罢的疲倦让每个人都提不起精神。

    马援也知道众将士辛苦,但若是就这样放围困自己的赤眉从容离去,躺平等着战斗结束,马援此生都会为此羞耻。

    “诸位。”

    马援拒绝了属下递过来的简易扩音器——一个铜皮大喇叭,这是第五伦令少府工匠制作后,分发给各军,主要方便战前喊话。

    但马援对自己的嗓门,有足够的自信。

    他站在一块山石上,指着北方道:“听到那鼓点了么?”

    “看到那些风筝了么?”

    “陛下大军已至,赤眉已成釜底之鱼,再难逃脱!”

    士卒们轻松了不少,甚至欢呼起来,持续数日的噩梦终于要宣告结束了,接下来,是不是等待即可?

    但马援却又道:“此番随陛下出征的,有冀州兵,河北豪强们,对河北的赤眉可是又惧又恨,但对河南的赤眉,则更愿作壁上观。”

    “亦有三河兵,张宗是虎将,但除了嫡系外,其余人等,与赤眉并无深仇大恨。”

    “关中兵就更不必说了,与赤眉,那是风马牛不相及。”

    “魏军之中,没有人,比豫兖兵更恨赤眉!”

    马援的部下们,多是豫州、兖州各郡人士,流离失所逃到敖仓附近,被马援收编。他们的流亡,半因河患,半因战乱,倒也不纯是赤眉作恶,但同样流离失所的可怜人赤眉军,如今已经成了中原一大害,在阻止另一群人回家。

    马援当初就打算以豫兖人,复豫兖之土。他说到做到,带着他们打到定陶。

    “不止是定陶。”

    马援放缓了声音:“我还想带着将士们,收复颍川、睢阳、淮阳,”

    “颍上风物,陈县虞丘,梁园风光。”

    “我都想去看看。”

    随着马援的话语,一个个熟悉的风景浮现在士卒们眼前,多有垂涕者,他们离家确实太久了。

    马援却道:“但我更想看看,皇帝陛下往后给诸位有功士卒,在豫兖故乡所分之地,究竟有多少亩,多肥沃!”

    这是第五伦的国策,兵民乃魏立国之本,尤其是优先士兵,豫、兖籍贯的士卒,往后有地的复其地,没地的往后也会加以划分,屯田,无疑是恢复两州秩序和经济最好的办法……

    王莽描绘的乐土是虚无缥缈的,赤眉向往的“乐郊”,建立在数百万人痛苦之上,但对魏军豫州、兖士卒而言,乐国却是真真切切,白纸黑字!是皇帝的律令诏书!

    他们不一定相信第五伦,毕竟皇帝总是远在天边,但他们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笃信马援的承诺!

    “但前提是,吾等得打完这一战!”

    马援告诉众人:“吾等要拖住赤眉杨音部四万之众,让这场仗,能快些打胜!”

    一万对四万啊,偏将、校尉们在皱眉,这和他们预想中不同,赤眉没有继续围困,而是选择了撤离,这时候若出去,突围战,就要变成单纯的野战了,而三军已极其疲倦,当真能打么?

    就在此时,一位偏将却大笑道:“杨音,已经在敖仓、定陶等地,被将军击败四次的杨音?就让吾等出击,让他做个五败将军又如何?”

    “然也!”

    应和之声此起彼伏,最后汇聚成了一句话。

    “愿随将军同赴水火!”

    他们都是马援宠溺的婴儿,爱戴的赤子,愿意再跟着将军出击!除了重伤者留在这外,其余三创者载舆,两创者扶车,一创者持兵列阵,推开了堆满赤眉尸体的车垒,开始朝仓促撤围后,也漫天遍野往北行进的杨音部,发动了追击!

    “赤眉不是喜欢乱战么?”

    “老夫便陪他们乱战!一决雌雄!”

    马援不复被困时的自我反思,再度张狂起来,以他的身份、地位、勋劳,此役完全可以躺着等待战争结束,第五伦依然会对他高官厚禄。

    但马援心中,一直有个梦想,与他的优渥地位相悖,只有纵马于战场上,肆意于云海间,他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